金缕曲-共君此夜须沉醉-全球信息

金缕曲·赠梁汾

纳兰性德

【资料图】

德也狂生耳，偶然间，缁尘京国、乌衣门第。有酒惟浇赵州土，谁会成生此意。不信道、竟逢知己。青眼高歌俱未老，向尊前、拭尽英雄泪。君不见，月如水。

共君此夜须沉醉。且由他、蛾眉谣诼、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问，冷笑置之而已。寻思起，从头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，后生缘、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，君须记。

有些词，生来就不易读明白。诸如纳兰的这首金缕曲，只有在一个明月如盘的好夜晚，经年漂泊的人，忆起已逝去的年华和情意，辗转反侧之时，才渐渐懂得一点词中况味。

纳兰的好友顾贞观，字梁汾。这并不是他写给他最出名的那阕词，时人在另一首金缕曲中读到“且殷勤，好作加餐计”之句，深感其情真意切，京城各处纷纷传唱。《侧帽集》的名声就此传开，二人之间的友情亦流为佳话。

顾贞观比纳兰年长二十来岁，用倾盖如故来形容这二人，再合适不过了。相识之初，纳兰挥笔作数首金缕曲酬唱。不过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公子，捧出肺腑以待这位忘年知己。顾贞观自然是感动的，他词中情意，分明是在向一位相识已久的故人诉说心绪。人生在世，得一倾心知己、足矣。

我最初见到这首词，源自沧月在小说结尾引用了这首词。少年时读小说，往往易感于灵动优雅的文笔，独独略去字里行间的人与情。这使得我至今仍不明白，那故事中的两人，到底是品茶下棋的朋友，还是已留了一分不语的心动。

听雪楼主萧忆情，惊才绝艳而寂寞的公子，时常一个人孤独地在白楼奏响一支洞箫。身边刀尖舔血的江湖子弟不懂他吹箫下棋的风月，高不可攀的权势使得一切纯粹的感情无法到达。薛青茗是为他诊病的名医之女，性格倔强而单纯。白楼的小夜里，她与他下棋，听他吹奏一首幽咽的金缕曲，说一段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往事或心事。

沧月将这个故事描绘得哀伤又无奈，我为人中龙凤刀剑相向的结局深感痛惜。萧忆情归于黄土后，薛青茗过了很久才听到他的噩耗，赶去他的埋骨之地独自奏了一曲金缕。

一日心期千劫在，后生缘、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、君须记。

我是心疼薛青茗这样的女子，在这个本不属于她的故事里，见了传奇中的人，此后一生，注定无法忘怀，却难逃始终局外人的苍凉。

但幸运的是，那个公子是把她当知己看待的，他曾在花下与她饮酒，苍白的面上浮起只属于她的微笑。在无边落花与悠然箫声中，也可能有那么一刻对她起过一丝丝单纯的妄念，到后来江湖风雨翻覆，也会在深夜独自饮酒时，忆起她明媚的笑颜。

共君此夜须沉醉。

年少的我，被这些深沉而无奈的感情定在原地，不知所措。随着故事结尾，我在心里默默将附在后面的词念了一遍。因着词中的典故太过陌生，于是只记住了一句：君不见，月如水。

月如水，大抵柔情也是的。

我在一位很好的朋友带领下渐渐读了些词，知道了一些如鲈鱼莼菜、红泪斑竹的典故。对这首通篇典故，无一语写景状物的词，终于有了一二分的体味。

世人眼中，纳兰是文采风流的贵公子，美人在侧，前程似锦。若不是营营苟且之人几欲踏破相府门槛，朝中权贵的倾轧让人夜半生寒，皇帝翻云覆雨的手段下情如银瓶丝线。他或许真的以为自己一生无忧无恙，生来就该得到众人追捧和无边幸运。

疏狂之人生在锦绣堆中，愿意来往的，只是自己敬仰赞赏之人。这份待人的真心，除了自己之外，又有几人能懂？

纳兰不过弱冠，一双清明的眼早已看破世间太多污秽。顾贞观历经沧桑，在这污秽中摸滚打爬四十余年，却仍存着一颗少年心。既是英雄，便是在满身尘垢中傲然而立，犹能吟咏一句好。

叫这样超凡脱俗的两个人相遇，那些坎坷过往又算得了什么，明月下，一樽酒，交杯以对，起舞弄影，想来定是不尽疏狂洒脱。

一夜沉醉，他年酒醒，犹能对泪痕忆前尘。哪怕蛾眉谣诼，古今同忌，他们仍是最好的知己，外人永远无法将他们的心分开。至于他是权贵之子，他是清寒之士，这些门第落差，又何曾入过他的眼。

他捧出心头热血，听来句句都是诳语。一日心期虽有千劫，却还想与他再结来生知己缘分。今生的相遇已然注定，不知将来会有多少错乱命数，但无论如何，他想和他作朋友，哪怕只有来生。他相信，顾贞观一定会记得彼此的承诺。

张岱曾道：“人无癖不可与交，以其无深情也。”一语中地。有些人相识一瞬，转眼就另寻新欢。有的人却一生只记着一个人，民国的金岳霖，一辈子都忘不了红颜知己林徽因。因着各种原因，他几度娶妻未果，索性单身了一辈子。林徽因去世后，在她生日的那一天，白发苍苍的金岳霖在饭店宴请众人，他从来没有忘记她，连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斯人已逝，独对故国，想来无限凄凉。

深情这种东西，是给有天分的人准备的。他们虽然聪慧敏捷，明白别人不能懂的境界，才华造诣远在众人之上，却也免不了，情深不寿慧极必伤。

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最终出了家，作了世外之人，姑且逃过一死。那棵绛珠仙草，却早早地流尽了泪，芳魂散在凄清的大观园中。

多情的人儿最薄命，杜丽娘纤纤弱质，只因一梦梦到郎，便相思成疾含恨命绝。幸而这份深情感动地府冥判，终使她有重返阳间与那人相聚的机会。

重读这首金缕曲，已是几年之后。当初带我读词之人已分隔两地，一闭眼就想到那个空旷的夜晚，我读完那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字，而后跃入眼帘的是一首词。词牌叫作金缕曲，写词的人名为纳兰性德。

百年前的浊世佳公子，是否也在明月如水的夜里，吹起一支八孔玉箫，忆起生命中那些带来温暖的故人，妻子、沈婉、梁汾……他们一个个绝尘而去，在岁月深处渐渐模糊了面容。

一滴泪潸然而下，打湿书上字迹，我闭上眼，心里默默念。

德也狂生尔……